“娘~”尹相思無奈地看過來，“大嫂今日才剛到東璃，你就不能讓她先熟悉熟悉環境麽，宮宴這麽好的氣氛，突然說這種話題，掃不掃興哦！”

尹幻睨她一眼，“你懂什麽，做母親的為兒女總有一輩子操不完的心，我就你這麽個女兒，我不操心你，誰操心你？”

尹相思抱著腦袋，頭疼道：“十六七歲還未嫁的姑娘又不止我一個，你至於麽？”

尹幻伸手點了點她的額頭，“你呀，自小就是個貪圖玩樂的，仔細以後真嫁不出去，一輩子賴在我府上。”

尹相思撇撇嘴，“那是我不稀得嫁，否則排著隊娶我的人多了去了。”

尹幻拿她無奈，看向景瑟，笑道：“相思自小就這臭德行，讓你看笑話了。”

景瑟笑著搖搖頭，“我倒覺得小姑子這性子率真討喜，不刻板做作，靈性十足，與我挺投緣的。”

被景瑟這麽一誇，尹相思頓時沖著尹幻吐了吐舌，“娘，聽見沒有，還是我大嫂有眼光，識貨！”

說完，直接走過來挽住景瑟的胳膊就朝著宮門裏頭走去，將尹幻和梵沈等人遠遠撂在身後。

景瑟回眸看了一眼，頓時難為情，“七爺，義母畢竟是長輩，且身份擺在那兒，你這樣拉著我先走，是否太過逾矩了？要不，我們還是先等一等，等他們跟上來了再去宴席上。”

尹相思一臉的無所謂，“我娘那裏沒這麽多規矩，再說了，我剛剛已經打過招呼，你初初入東璃，我得帶你去熟悉熟悉環境，她不會介意的。”

話雖如此，景瑟還是覺得不妥。

正待開口，斜刺裏突然飛出一個馬球來，不偏不倚打在景瑟的後腦勺上，痛得她直皺眉。

這一幕過快，就連尹相思都沒來得及反應。

看著景瑟捂著後腦勺痛苦皺眉的樣子，尹相思大怒，小臉馬上沈了下來，望著馬球飛出來的方向，厲喝，“誰在那裏，給我滾出來！”

花叢後靜靜，什麽聲音也沒有。

尹相思狐疑地瞇著眼，慢慢靠近那一處花圃，嘴裏威脅道：“竟敢在皇宮裏公然扔馬球打人，若是再不出來，讓我逮到的話，我弄不死你！”

尹相思話音才落下，一抹明黃色的小小身影就站了出來，一臉倨傲地盯著她，臉上並無半分恐懼，反而對於剛才之事理所當然。

“馬球是朕扔的，怎麽，你還敢打朕？”

說話的人正是東璃現任八歲皇帝，天啟帝尹夕。

他生得眉清目秀，脾氣卻不大好，打了人還不認錯，蓋因覺得自己是至高無上的皇帝，所以做任何事都理所當然。

尹相思一見到是他，眉尖蹙了蹙，心中雖憤懣，卻不得不屈膝行禮，“見過皇上。”

極其敷衍的態度。

尹夕早就習慣了尹相思這般態度，他也不甚在意，目光落在景瑟身上，見對面的美人一身紅衣，好像披了一條火紅色的雲霞，被夕陽這麽一照，美輪美奐，然而她看向自己的樣子，並沒有其他女人眼裏流露出來的惶恐害怕甚至是諂媚討好，那種眼神，冷冷清清，幽幽寂寂，古井一般，仿佛任何人都映照不進去。

笑話，自己堂堂一朝天子，竟被一個女人用這樣不屑的眼神看待？！

向來被高高捧在天上的尹夕陡見這種神情，突然間就皺了眉，伸手指著景瑟，問尹相思，“這個女人是誰？”

尹相思道：“這是我大嫂，寧王妃。”

“寧王妃？”尹夕瞇著眸，眼珠子咕嚕嚕不斷轉動。

“你，給朕過來！”片刻後，尹夕對著景瑟招手。

景瑟依言緩步過來，同時打量著這位八歲少年天子，若是單看他的容貌，倒也算得上是宮闈裏的尤物，只可惜這孩子是被寵慣了，性子不大討人喜歡。

拉回思緒，景瑟已行至尹夕跟前，微微屈膝，“臣婦見過皇上。”

尹夕仰起下巴，斜挑唇角，“方才被朕打中的人，是你？”

景瑟頷首，“正是。”

“可要朕給你賠禮道歉？”尹夕揚眉，分明是詢問的話，語氣裏卻滿是冷嘲與戲弄。

景瑟平靜道：“皇上既是無心之失，又何來過？既無過，便沒有‘賠禮道歉’之說。”

初入東璃，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景瑟並不想在第一天就給梵沈惹禍添麻煩。

景瑟有心退讓，尹夕卻不打算就此放過她。

“照你這麽說來，朕打你，是理所應當的？”

景瑟眸底一寒，這皇帝，教養都餵狗了？

尹相思死死皺眉，咬牙切齒，“寧王妃初來乍到，並不熟悉皇宮，也不知皇上在此處玩耍，驚擾了聖駕，還望皇上恕罪。”

尹夕斜睨了尹相思一眼，“朕沒發令，何時輪到你說話了？”

“你！”尹相思捏拳，臉色沈黑。

尹夕冷哼一聲，轉而看向景瑟，冷冷一笑，“既然連昭然郡主都承認是你們驚擾了聖駕在先，那麽朕今日不罰你是不行了。”

尹相思氣得不輕，“皇上！太後和攝政王已經設了宴款待寧王夫婦，時辰不早，我們該過去了。”

一再被尹相思打斷，尹夕更是怒得小臉漲紅，吩咐身後的護衛，“把昭然郡主叉出去，若敢再多嘴，就給朕割了她的舌頭！”

護衛們馬上過來就要對尹相思動手。

尹相思恨得牙根癢癢，可誰叫對方是皇帝呢？為了不連累景瑟，她不敢怒，不敢罵，只是甩開護衛們的手，叱道：“放開，本郡主自己會走！”

看著尹相思被護衛們攔在花圃外，尹夕這才滿意地勾了勾唇，輕蔑地看向景瑟，“你，給朕跪下當馬騎，繞著花圃走一圈，順便學狗叫，叫到朕滿意了，就放過你。”

景瑟站在原地，紋絲不動。

尹夕皺眉，“你敢抗旨？”

景瑟冷笑，“皇上你是在對臣婦說話？”

尹夕大怒，“放肆！這裏就你我二人，朕不對你說話，莫不成是對狗說的？”

景瑟道：“臣婦雖不才，卻好歹也是西秦過來的和親公主，皇上讓和親公主跪下給你當馬騎，還得學狗叫，是想告訴臣婦，東璃根本就沒有把西秦的和親公主當回事，還是直接就沒把西秦當回事？”

尹夕才八歲，平素被衛太後管束得過分苛刻嚴厲，物極必反，因此小小年紀就成了叛逆性子，平素愛褻玩宮裏的婢女太監，他的景仁宮裏，三天兩頭就有人死，這在宮裏都不算是什麽秘密了。

一般情況下，皇帝身邊都是美差，然而尹夕卻是個例外，但凡是被點名要去伺候他的那些宮女，十個有八個會選擇自殺，剩下兩個，來不及自殺就被送到尹夕身邊被褻玩以後殘忍殺害，甚至有的屍骨無存，死法慘烈。

衛太後越是嚴苛，夕皇帝就越是不學無術，太傅都被他氣死了好幾個。

對於朝政，夕皇帝就更加一無所知了。

因此，景瑟如今在他跟前分析兩國關系的利弊，等同於對牛彈琴。

尹夕不為所動，臉色愈加陰狠，不知從哪兒掏出一根牛皮鞭來對著景瑟揮舞了兩下，厲喝，“給朕趴下！”

景瑟半瞇著眸，抿唇不語，對方縱然只是個孩子，卻也是一國皇帝，不是她能隨意開罪的。

“大膽——”尹夕的貼身太監上前來，先是對著尹夕一陣諂媚的笑，爾後看向景瑟，滿臉怒色，“皇上面前，你好大的膽子，竟敢抗旨！”

景瑟翹了翹唇，看著那個面白無須的太監，笑道：“公公既然說這是皇上的聖旨，那麽還請您幫皇上代擬出來，將此聖旨昭告天下，好讓所有人都曉得皇上要懲罰西秦過來的和親公主，否則，臣婦不依。”

太監頓時沈了臉色，“豈有此理！皇上的話就是聖旨，你敢不從？”

“臣婦沒說不從。”景瑟笑容極冷也極淡，“臣婦方才說得很分明了，皇上的話就是聖旨，既是聖旨，那就該昭告天下，只要公公把皇上所說的內容擬出來貼成告示散布出去，那麽，臣婦就任由皇上責罰。”

“你！”太監氣得嘴角肌肉直抽搐，一個字說不出。

景瑟眼神輕蔑，語氣涼透，“怎麽，東璃皇帝連一言既出駟馬難追的威信都沒有嗎？”

“東璃皇帝只是個孩子。”

後方不遠處，有人用極其輕柔的聲音接過了景瑟的話。

尹夕一眼瞧見來人，臉色微變，轉身拔腿就要跑。

“夕兒！”

來人喚住他，聲音裏透著一種不容抗拒的威嚴和橫霸。

尹夕腳步一頓，渾身一僵，黑著臉轉過來，面上已經沒有了之前的囂張跋扈和目中無人，而是變成了正常孩子被大人訓斥時的畏縮和恐懼。

親眼得見了尹夕前後天差地別的態度轉變，景瑟不由挑了挑眉。

能讓尹夕這般懼怕，來人的身份已經不言而喻。

攝政王尹瀧。

慢慢回轉身，景瑟面上帶著笑，微微屈膝，“臣婦見過攝政王。”

“若是本王沒記錯，你我是頭一次見面，你如何曉得本王便是攝政王？”

尹瀧嘴角噙笑，饒有興致地打量著面前一襲火紅衣裙的絕美女子。

景瑟擡頭，得見對面的人身著華貴無比的紫色金錢蟒袍，領口高束至下頜，以一枚金色盤扣束之，嚴謹而刻板。

此人的容貌，倒是與尹幻有幾分相似，但周身氣質卻半點不同。

尹幻給人的感覺輕輕柔柔，如沐春風。

而攝政王尹瀧則讓人覺得難以接近，冷冽非常。

回過神，景瑟淺笑，“整個東璃，能讓皇帝陛下怕成這樣的，除了攝政王，再無旁人。”

尹瀧嘴角一勾，眼中興味更濃。

“皇叔，你來得正好。”

一直站在旁邊的尹夕突然開口，指著景瑟道：“這個女人沖撞了朕，你給朕狠狠罰她！”

尹瀧挑唇一笑，看向尹夕，“皇上希望臣如何罰她？”

景瑟眉目微縮，心中不悅。

“你讓她跪下給朕當馬騎！”尹夕滿臉的理所應當，絲毫不計後果。

“這……”尹瀧遲疑，“寧王妃乃西秦過來的和親公主，怎可跪下給皇上當馬騎？”

“我不管！”尹夕跺跺腳，一臉陰狠，“這個女人擾了朕的興致，乃大罪，朕今日若是不狠狠罰她，豈不讓天下人都笑話朕？”

見尹瀧不為所動，尹夕繼續道：“皇叔你總說我是東璃最尊貴的人，怎麽，我這個最尊貴的人竟然使喚不動一個弱小之國來的女人？”

語氣漸漸狠辣起來，“莫說她只是寧王妃，莫說朕只是要她跪下給朕當馬騎，便是朕想讓她入宮來侍寢，她也得乖乖服從！”

旁邊一眾宮女太監聽得臉色全變。

尹相思在花圃那頭聞言，早就忍無可忍，雙目噴火。

倒是尹瀧臉色淡淡，看向景瑟，語聲輕緩，“皇上年幼，童言無忌，寧王妃切勿見怪。”

景瑟冷笑，尹瀧這是準備以權壓人了：就因為對方是皇帝，就因為對方是孩子，所以她景瑟就不能計較，一旦計較，就是對皇帝的不尊敬，就是大人與無知孩童過不去。

於左於右，她都得背上一個頂撞東璃幼帝的罵名。

嘴角冷意轉化為笑意，景瑟言笑晏晏，“攝政王這教養可真不怎麽樣。”

尹瀧聞言，眉峰驟冷，眼底寒光乍現，殺意凜然。

景瑟根本不懼，她柔聲道：“在攝政王面前，我只是個小輩，您若有女兒的話，當與我一般大了罷？小輩涉世未深，說話難免多有得罪，您切勿見怪。”

一句話，把尹瀧先前的話原封不動還了回去，堵得尹瀧啞口無言。

尹夕見狀，直接暴怒，手中鞭子毫不留情就朝著景瑟打下來。

景瑟眼疾手快，一把拽住鞭子尖端，順勢在手上饒了幾個圈，捏住鞭子那頭的夕皇帝不得已被她拽至跟前，怒目瞪著景瑟，眼底兇光畢露。

景瑟盯著尹夕看了半晌，忽然扯出一抹笑，挑挑眉，“皇帝陛下不愧擁有皇室高貴血統，這容貌，與長一輩的攝政王如出一轍。”

尹瀧臉色大變，眼底殺意霎時飆升到巔峰。

就在他準備拔出袖中匕首動手殺了這個女人的時候，景瑟笑著補充：“都是難得的天人之姿。”

尹瀧半瞇著眼，由上而下打量著景瑟，見她似乎真的只是讚揚尹夕長得好，而並非是在說尹夕與他的容貌相似，這才慢慢平覆下去，淡聲道：“寧王妃謬讚，先帝本就龍章鳳姿，衛太後更是容色傾城，他們的後裔，自然非比尋常。”

眼底掠過淡淡譏諷，景瑟道：“那麽，先帝也喜歡讓鄰國來和親的公主跪下給他當馬騎嗎？”

尹瀧臉色一僵。

景瑟聲音愈冷，“臣婦聽聞，東璃長樂公主去西秦和親的那一夜宮宴上，她的夫君惠禎太子說了句不中聽的話，當即就被皇帝敕令於大殿中當著所有人的面鞭打了二十下。那個時候，惠禎太子也年幼，不過十三四歲而已，西秦當權的那位皇帝卻並未讓長樂公主勿見怪，而是讓長樂公主往後多多調教他。”

看向尹瀧，景瑟滿面冷嘲，“今日和親的是我西秦公主，攝政王卻縱容皇帝讓我跪下給他當馬騎，不知是你們東璃原本就有這種習俗，還是說……攝政王調教不來這位小皇帝？”

尹瀧臉上的表情一再變化，對景瑟的認知也一再變化。

他原以為，這位寧王妃不過就是個中看不中用的花瓶而已，沒想到這般伶牙俐齒，竟敢當著皇帝和攝政王的面說出此等大逆不道的話來，偏偏她還引用了當初長樂公主去西秦和親的典故來明嘲暗諷，堵得他一個字都沒法反駁出來。

氣氛一再僵持。

景瑟已無心逗留此處，她松開手上的鞭子，懶懶睨了夕皇帝一眼，道：“皇上和攝政王若無其他事，臣婦便告退了。”

說完，景瑟一拂衣袖，朝著尹相思所在的方向大步離開。

她感覺得到，尹瀧落在自己後背的眼神如同刀子，恨不能將她活剮，但她一點都不怕，赤腳踩在刀尖上與人搏鬥這種事，她上一世就習慣了，當下更明白不管是在西秦還是東璃，總有人不想她好過。

她景瑟要讓所有人都明白，來東璃和親，只不過是因為她的夫君在這裏而已，她不是過來受氣的，所有讓她不好過的人，他們誰也休想好過半分！

見到景瑟出來，尹相思緊張地看著她，“大嫂，你要不要緊？”

景瑟笑笑，“還好。”

瞥了一眼四下無人，尹相思才憤然道：“你說得對極，皇帝就是沒教養，若非礙於他是皇帝身份，我早就狠狠收拾他一頓了，如此丟人現眼，根本不配為我尹家人！”

景瑟但笑不語。

二人走出去沒多久，就遇到了趕路而來的梵沈和尹幻。

在東璃，幾乎沒有百姓能認得出梵沈的容貌，而位高權重的這幾位又都曉得寧王就是東璃的楚王世子梵沈，因此他本人在東璃沒什麽可避嫌的，今夜來參加宮宴，特地摘了面具。

看到那張久違的如詩似畫謫仙容貌，景瑟頓覺一股暖意自心間流轉，方才的不快頃刻煙消雲散。

尹幻走在前頭，面露緊張，“小丫頭，我方才聽一個小太監說你在禦花園與皇帝發生了爭執被罰，這到底是怎麽回事兒啊？”

天啟帝的手段，尹幻是最清楚的，雖然只是個八歲的孩子，卻從小就學得陰狠無比，對待下人，什麽毒辣刑罰都用得出來。

梵沈也上前來，上下看了她一眼，鳳眸陰翳，“他們可有對你如何？”

“沒有。”景瑟道。

尹相思插話，“義兄是沒看到，大嫂一張毒嘴把我們那英明神武的攝政王殿下給毒得滿臉鐵青，恨不能吃人飲血了。”

梵沈聽罷，心中的擔憂才慢慢消下去，笑道：“你大嫂從來就是不肯吃半點虧的人，只不過今日這般……”轉而看向景瑟。

景瑟知道他想說什麽，莞爾道：“我知道自己得罪了攝政王，其實都沒差，既然註定我早晚都會得罪他，還不如入宮第一天就撕破臉，今後處事也好直接劃清界限，免得彼此暗中使損招，還得猜來猜去，心累。”

尹幻嘆了一聲，“真是難為小丫頭了。”

“義母無需如此說。”景瑟臉色淡淡，“我從來就不是甘願屈於權勢任人欺淩的主，如若東璃真打算以權壓人，我這位西秦的和親公主便有的是話說，有的是事兒做。”

尹幻點點頭，“不管如何，你今後每走一步都得當心。”

“多謝義母關心，我知道了。”景瑟頷首。

尹幻帶著尹相思先走了以後，梵沈才單獨把景瑟喚到一旁，看著她久久不語。

難得瞧見梵沈臉上露出凝重之色來，景瑟心尖一顫，低聲道：“梵沈，你別用這種眼神看我，我……我害怕。”看見他這種表情，她會直接想起當初他在華亭山遇害一事，那四個月的陰影，她至今都沒能掃除。

梵沈雙手扶住她的肩膀，凝望著她秀美的臉龐半晌，突然狠狠將她抱進懷裏。

這突如其來的反常舉動，讓景瑟心中越來越惶恐。

梵沈不是沒有分寸的人，他之所以這樣，一定是出事了。

盡量控制住情緒，景瑟不敢往壞的方面想，她慢慢擡起頭，“到底出了什麽事？你快告訴我。”

梵沈將下巴抵在她的腦袋上，音色低沈，“這件事，我原本打算宮宴以後再告訴你的，可我怕你受不住，又怕自己像華亭山遇害那一次一樣沒法提前給你解釋清楚，讓你枯等四個月。”

她就知道！

梵沈才開口，景瑟眼眶就已經紅了，心裏頭亂糟糟的。

“從明天開始，我可能會離開很長一段時日。”他一字一頓，鼓起了很大的勇氣才說完整，“我不在，你一定要照顧好自己。”

吸了吸鼻子，景瑟把眼淚強逼回去，“告訴我，為什麽？”

為什麽他們才新婚，他就得離開她？這世上到底還有什麽事能比她更重要？

“你還記得我之前告訴過你我是怎麽當上這個異姓王的嗎？”

“我記得。”景瑟點點頭，“你說過，你同攝政王做了一筆交易，你幫他毀了西秦四大隱山，條件是他封你為異姓王。”

“實則不然。”梵沈忽然道：“封我為異姓王的條件並不僅僅是幫他毀了西秦四大隱山。”

景瑟大驚，“還有什麽條件？”

梵沈慢慢解釋，“是否還記得白日裏我帶你去祠堂時說過梵氏有兩支？”

“嗯。”景瑟頷首，“去往西秦的那一支，是楚王府先祖，而留下來的這一支，百年來銷聲匿跡，無人知其蹤。”

“事實上，梵氏是靠鑄造武器發家的。”梵沈道：“當初隨著西秦太祖打江山的那一支便是靠著震撼世人的武器於戰場上屢立奇功，只不過那些武器太具威懾力，西秦建國以後，太祖就下令全部銷毀，不得遺存分毫，就連設計圖紙都全部燒毀了。”

“而留在東璃的這一支，他們手裏擁有梵氏終極武器‘絕世神兵’的所有精髓，攝政王不知從哪裏得到了消息，說隱匿了的這一支有後裔留在東海之外一座鮮為人知的孤島上，所以，他封我為異姓王的第二個條件就是讓我親自帶著人出海去尋找傳說中的‘絕世神兵’。而出發日期，便是我新婚第二日。”

景瑟心頭如同被蟲子重重啃咬了一口，痛得直抽搐。

她紅著眼，“為何不能帶我一起去？”

不都說夫妻之間當同甘共苦麽，這種時候，他怎麽忍心拋下她一個人？

此去東海長路漫漫，天知道她得等多少個春秋？

“海上兇險。”梵沈啞著嗓子道：“我不能讓你去涉險。”

“那你可曾考慮過我的感受？”景瑟推開他，滿目傷痛，“為什麽一次又一次打著為我好的名義讓我一個人去承受那種漫無邊際的等待和痛苦，梵沈，你好狠的心！”

“不，你聽我說。”梵沈上前，再一次將她摟進懷裏，“我不讓你走，是因為你很可能已經有了身孕，這種情況下，我若是還讓你跟著去，那我簡直就不是人了。”

渾身一僵，景瑟整個人都楞住了。

身孕……

她懷了身孕？

驀地想起梵沈這幾日在她身上放的東西，死活不讓她取下來，她頓時臉色煞白，擡眼看他，“你是不是一早就預謀好要讓我懷孕，以寶寶來限制我，不讓我跟著去？”

梵沈緘默不言。

原來如此！

原來那種東西是助孕的，她一直以為是他為了調情而準備的，真相卻是這樣！

眼淚再也蓄不住，景瑟放聲哭了出來，伸手不斷捶打他，“為什麽？為什麽要騙我，我明明說過甘願陪你一起死的，為何還要用這麽殘忍的手段來限制我？你可知這些話，這些真相，就好像一柄利刃，刀刀剜在我心臟上，我有多痛，你能感受到嗎？”

梵沈突然輕笑，用力抱緊她，伸手撫撫她的腦袋，聲音輕柔，“別哭了。”

景瑟哪裏肯依，對他又踢又打，“你讓我跟著去，否則我就一直哭！”

“你不能去。”梵沈依舊不肯松口，“你難道忘了嗎？你還有很多事沒做完，西秦外祖家，楚王府以及右相府，每一府都有數不完的糾紛，海上幾乎與外界隔絕，是收不到消息的，你一旦走了，萬一外祖家發生了什麽事可如何是好？”

“我不管！”景瑟緊緊皺著眉，哭聲不斷，“你不讓我跟著去，信不信我今日就與你和離？”

梵沈鳳眸微黯，“乖乖的，別任性，就算不是為了外祖家，你也想一想小寶，他一個人在西秦孤苦無依，你舍得扔下他就這麽走了？”

念及那個玉雪粉嫩的寶寶，景瑟心弦頓時被觸動了。

可一想到梵沈從此離開就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回來，她死咬著下唇，雙手緊緊抱住他不放，“你快給我想個兩全其美的辦法，我不能讓你就這麽走了。”

他沈默良久，終於吐口，“辦法就是，你留下，我去找絕世神兵。”

“一定要這麽決絕？”無措地看著他，她忍不住又紅了眼圈。

梵沈輕柔地替她拭去眼淚，笑道：“你為何非得把事情往壞的方面想，萬一我此行順利，一舉拿到絕世神兵，不出數月就回來了呢？”

“我不信你。”景瑟搖頭，神情荏弱，“上一次，你答應我一定會回來，後來讓我痛了那麽久，也等了那麽久，這一次，你又告訴我你會安然回來，梵沈，你嘴裏出來的話，到底哪一句才是真的？”

梵沈面上笑意頓收，忽然定定看著她。

“我愛你。”他緩緩道：“這句話是真的。”

在這種情況下忽然聽到他的表白，景瑟淚如泉湧，張開嘴狠狠咬在他肩膀上，直到滿嘴血腥，她才肯松開，淚眼朦朧，“你說謊！你若真愛我，就一定會想辦法帶我走。梵沈，求求你，我不要一個人留在東璃，讓我跟你一起走好不好？就算是懷孕了，我也能照顧好自己，絕對不給你添麻煩，絕對不會成為你的累贅，好不好？”

肩膀上血流如註，頃刻浸染了梵沈華貴的衣袍，他巋然不動，似乎毫無知覺，只是輕輕摟著她，鳳眸內亦全是不舍。

已經放低姿態到這種地步，還是沒能換得他的一聲同意，景瑟幾乎絕望了，她緩緩松開他，轉過身不欲再說話，拖著疲累的身軀直接往設宴的宮殿而去。

梵沈站在原地，看著她逐漸走遠的羸弱身軀，心中疼痛難忍。

景瑟入了大殿以後就在自己的位置上坐下，一直低垂著頭。

尹相思見狀，忙挪過來些，“大嫂，你怎麽了？”

景瑟沒擡頭，苦笑，“沒什麽，難受而已。”

“是否我義兄對你說了重話？”尹相思見形勢不對，眉尖蹙攏來。

景瑟瑩白的指尖撫摸著案幾上的酒杯，喉嚨口如同被人灌了鉛，一個字也說不出。

尹相思急得團團轉，她往梵沈的席位上一看，那地方空空如也，顯然人來沒來。

“大嫂，你能否與我說說？”尹相思收回視線，焦急地撓了撓桌子。

“改天。”景瑟艱難擠出二字，不欲再答話。

梵沈換了一身衣服，很快就入了殿。

自從梵沈進來，尹相思的目光就落在他身上，帶著深深不悅。

梵沈置若罔聞，視線不斷往景瑟方向瞟。

景瑟知道梵沈進來了，她早就無心參加宮宴，當下也沒打算與梵沈打招呼，依舊低垂著腦袋。

沒多久，攝政王尹瀧就隨著天啟帝的禦駕進來了，眾人起身跪地行禮。

落座之後，尹瀧的目光當先看向景瑟，唇角笑意淡薄而冷絕。

天啟帝尹夕也看了景瑟一眼，想到先前在禦花園的事，尹夕心中憤懣，若非此時當著文武百官，他定要把這個女人拖過來狠狠教訓一頓！

盞茶的功夫後，外面傳來太監的高喊聲，“太後娘娘駕到——”

殿內所有人再度跪地行禮，“恭迎太後娘娘！”

景瑟擡起一只眼角，瞥見太後寬大的繡金織錦大袖衣一角，華貴燦然。

衛太後走路的腳步極為輕緩，衣袂翩然間，有一種上位者的從容氣度。

拂袖，轉身，落座。

整個過程無一不透著雍容矜貴。

“眾卿家平身！”

平淡而威嚴的聲音。

“謝太後——”整齊的呼聲過後，百官起身於席上坐下。

景瑟這時才終於得以擡頭虛虛覷了衛太後一眼，只見鳳座上身著華貴衣飾的太後年輕貌美，十指青蔥般水嫩，一雙洞若觀火的眼清明澄澈，面上幾乎沒什麽表情。

不動聲色地收回視線，景瑟想起尹相思之前對她說過衛太後是個心狠手辣之人，其手段比起攝政王有過之而無不及，從外貌上看，倒是沒什麽，想來衛太後城府極深，是個狠角色。

景瑟只是粗粗想了一下就把衛太後的事擺到一邊，她心中想的更多的，是梵沈明早即將出海去尋絕世神兵的事。

因為心中有事，景瑟便沒怎麽註意宴會究竟是怎麽進行下去的，只是借著絲竹聲掩埋自己的不安心思。

宴會進行到後半場，攝政王突然揮手屏退了歌姬舞姬們。

太後輕咳了兩聲，撐著額頭，看向下面，緩緩開口，“陛下初登大寶，年紀尚幼，哀家少不得操心勞累，近日倍感體虛力乏，傳了太醫，是為過勞而疾。”

百官聞言，驚得臉色齊變。

東璃這位太後娘娘可是自幼帝登基以來就一直垂簾聽政的，引起了不少大臣私底下不滿，如今她突然親口說出鳳體不豫，莫非打算從此退出朝堂了？

百官面面相覷，都感覺到東璃怕是要變天了，一時間有人歡喜有人愁。

衛太後隨意掃了一眼眾人反應，冷冷勾唇，接著道：“哀家聽聞，東海之外有仙山，其上植長生不老之藥，今次趁著宮宴，想派遣一位朝中重臣前往仙山，為哀家尋藥。”

此話一出，文武百官臉色又是好一番變化。

原以為太後是打算放權給幼帝，自個兒退居慈寧宮吃齋念佛去，沒想到這老妖婆非但不放權，還打算長生不老把持朝綱？

眾臣黑著臉，心中雖怒，卻不敢言，紛紛將目光轉向攝政王尹瀧。

尹瀧兩指撚著酒杯，嘴角噙笑，“諸位大人這樣看本王，是否準備自薦去仙山為太後娘娘尋藥？”

百官渾身一僵，紛紛拉回視線，木著臉，梗著脖子做面癱狀。

景瑟心中冷笑，分明是內定了讓梵沈出海尋梵氏終極武器“絕世神兵”，衛太後卻弄出長生不老藥這一出來蒙蔽世人，果然是打得一手好算盤！

衛太後眼風再次輕輕一掃，勾唇笑問：“不知眾愛卿可有自願去仙山的？”

沒人答話。

整個大殿頃刻陷入沈寂，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就怕這種差事輪到自己頭上來。

什麽東海之外有仙山，仙山上有長生不老藥，這些都只是唬人的傳說，歷史上也不是沒人去追尋過，但前往尋藥的那些人，無一生還。

領了這份差事，就等同於領死，再者，就算有人能成功活著回來，尋不到長生不老藥，照樣得死。

百官皆是精明人，這種時候，自薦是不可能的，唯有共同舉薦一人前去。

於是，心照不宣地眾人都將主意打到了梵沈這位新晉外姓王爺身上。

柳丞相當先站起來，拱了拱手，“太後娘娘，老臣倒覺得，在座的所有人之中，只有一個合適人選為您去仙山尋藥。”

“誰？”攝政王接過話，語氣漫不經心。

柳丞相看向梵沈，恭維笑道：“寧王曾妙計毀了西秦四大隱山，除去我國一大後患，乃有功之臣，同時也證明了寧王擁有聰慧逆天的頭腦，去仙山尋藥這種事，非他莫屬。”

柳丞相話音一落，更多的大臣站起來附和，紛紛誇讚寧王梵沈天降之才，唯有這樣的人才能窺破天機，準確尋到仙人們種仙藥的位置。

聽著這些惡心的奉承話，景瑟眉心一再蹙緊。

雖然早就知道讓梵沈出海是衛太後和攝政王內定好的，可當下聽著百官們有意無意地排擠梵沈，景瑟心中還是不爽，袖中手指狠狠攥緊，下唇都快咬破了。

衛太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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